兰田芳菲玉生香
——写于崔兰玉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
相较于她的胞姐崔兰田,或许很多人会忽视她,淡漠她。一旦永远失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对于豫剧崔派艺术同样有着根的意义。
她,就是豫剧表演艺术家——崔兰玉先生。
崔兰玉(左)与胞姐崔兰田在西安留影
清楚记得,年3月25日清早,郑州的天空毫无征兆变得阴沉沉的,很快下起了蒙蒙细雨,丝丝滴滴润了大地。大约晚上9时左右,我接到了安阳市崔派艺术研究院院长崔小田的来电,“二姑,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受罪”。几乎是一字一顿,语气越来越低沉,心里就像垂着一团偌大的铅块。我虽然有过一些心理准备,还是感到特殊沉重的伤悲。转念又想,这于兰玉先生未尝不是顺其自然的解脱。
崔兰玉逝世后,本文作者蒋见朝在《魅力中国》《大河报》《河南戏剧》《安阳广播电视报》等撰文刊发的讣告和悼念文章
在兰玉先生去世后的两天内,我因要务缠身未能及时前去致哀悼念。直到3月28日晚,我奉命前往河南省人民会堂观摩谢涛领衔主演的晋剧《傅山进京》。演出一结束,便潜入夜色匆匆赶赴安阳,为的是能赶上送她最后一程。抵达住处,已近凌晨1点半。那一夜,思绪翻飞、辗转难眠。
次日清早,安阳市殡仪馆8号告别厅的内外摆满了花圈,挤满了人。向兰玉先生的子女慰问致意后,我恭恭敬敬地向她的遗体行了鞠躬礼,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菊花,“兰玉先生,您一路走好!”双手紧紧地贴在棺椁上,默默地把缅怀的眼光投向她的遗容。有很多话想说,嘴唇微微颤动却说不出来。
年7月16日,我满怀着激动的心情第一次登门拜望了兰玉先生。那时的我一脸青涩,意气飞扬,而她已是白发苍苍的八旬老人了。尽管已是满面沧桑,却有着不一样的神采。行动有些不便,勉强能拄着拐杖在房内缓缓走动,出门只好依靠轮椅了。或许是我的祖母过世不久的缘故,见到她的第一眼,竟情不自禁地承欢膝下,嘴角作微笑状仰视着。她悠闲地坐在床沿,慈爱地摸着我的头,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那时,我心底有种情愫难以抑制,却又无比美好。
本文作者蒋见朝首次登门拜访崔兰玉
转眼到了年暮春的一天。那天,有点阴郁,也有点凉爽。我到安阳市档案局落实有关纪念崔兰田逝世十周年特刊的事宜。不巧局领导临时有事,我只得在安阳逗留一天。走出安阳市**综合楼,我下意识想起了兰玉先生。于是赶忙回到住处,收拾好录音笔、笔记本等一应物件直奔她家。她住在4楼,以往每每上至3楼过道时,我都会留意置于角落的那把轮椅。倘若那把轮椅鲜有灰尘,那至少说明她会经常在家人的陪伴下出门散心。这,对于老人的身心来说是很有益的。不料,那天轮椅上布满了尘埃,显然许久没有动过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随之袭上心头。
果不其然,眼前的兰玉先生不仅孱弱、消瘦了很多,目光还很暗淡,没有神色。见我来了,她勉强坐起身子,做出很有精神的样子,却无法掩饰满脸憔悴,给我聊说的还是戏。我能感觉到,病榻上她还在牵挂着崔派艺术的后继,“有时候在电视上听到有些青年演员唱崔派,哎!一听就是没有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学崔派骨子里的东西。唱腔和做派都太轻浮了,不像那回事儿啊”,说话还是那么直来直去,毫不隐讳。随着话题的次第深入,她眉头紧蹙,音调渐渐低缓,几乎每说完一句话会有声轻叹,让人感觉有些无奈。虽然聊兴很浓,但听她说话有些提不上气了,我便起身作别。这时,她紧紧拉住了我的衣角,温言软语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可得留下吃饭啊”。见我一脸茫然,她笑着说,今儿是我的生日,可巧你来啦,就多预备了几道菜,还有你最爱吃的大虾啊,别走啦……缠绵病榻的老人,内心更为柔软而脆弱。我欲走不忍……
那天中午,兰玉先生的家人烹制了一桌很丰盛的午餐。平淡无奇的锅碗瓢盆里,盛满了亲情与温暖。在她的示意下,我紧挨着她落座,不时给她夹了些易消化的饭食,劝她多吃几口。她的嘴角慢慢有了笑意,却没怎么吃。生日蛋糕端上来,点上蜡烛,许过愿后,我切分了好几块,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倒是多喝了几口我带来的杏仁露。那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是我终身难忘一餐。临别时,我顺手拿起床头的梳子给她梳了梳头。那一头银发配着*瘦的面容,叫人不禁忧心。
年隆冬的一个傍晚,我在安阳处理完公务又一次去看望她。当时,她已形销枯槁,脸色很灰暗,也不大爱说话了,只是无力地握着我的手,等了好大一会儿,低声呢喃:“等天暖和了,想回老家曹县看看。”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再也无力说下去。遗憾的是,她没有如愿。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
本文作者蒋见朝最后一次看望崔兰玉
我和兰玉先生几次会面的时间虽然都不算长,但是彼此的感情丝毫不减。在她病重的那段日子,她还向身边陪护的亲属念叨:“见朝啥时候来啊?”他们安慰说,见朝这段很忙,等得闲了就来啦。事后,我自责良久,懊悔在她重病住院期间,没能腾出时间再去看望。稍感欣慰的是,她的话,我有幸近身亲聆了不少,并用录音笔采集了她的口述。那些可贵的历史,让我对崔派家族复杂的脉络及丰富的艺术轨迹有了更深层的感知。但现在看来,那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的历史留白,因为她对有些往事已无力细叙抑或不想追叙。尽管如此,我还是格外珍惜那几盘录音带,那里面不仅记录了兰玉先生对人生阅历和艺术经验的口述,还承载了为她晚年增添的那份天伦温情。
少女时代的崔兰玉意气风发
缅想当年,兰玉先生自小就随母亲、胞姐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为了填饱幼弟嗷嗷待哺的小嘴,姐妹们忍饥挨饿、沿街乞讨。苦难的浸润,给了她虽内伤但皮实且坚韧的体格。年,她在洛阳入周海水戏班学艺,师从朱小奎,工青衣、闺门旦。出科后,演出于西安、三原、宝鸡、灵宝、陕州等地。主要演出剧目有《三上轿》《秦雪梅吊孝》《卖苗郎》《二度梅》等。20世纪40年代曾与常香玉同台演出《红娘》,饰崔莺莺;与陈素真合演《桃花庵》,饰窦氏。年兰光剧社落户安阳后,“挂头牌”的她从西安归附胞姐麾下,姐妹在艺术的轨道上又走到了一起。
风华正茂的崔兰玉进入艺术成熟期
为胞姐“拉二套”的兰玉先生没有放弃过艺术上的进取,似乎比以往更看重在胞姐心中的位置。事实上,她也曾一度得到过胞姐的重点培养,还被推荐到上海音乐学院接受系统而正规的声乐训练。在我的理解中,顾全大局的崔兰田大师也最大限度地尽到了手足情分。看透世事沧桑的她,也在不断加深对胞姐悲悯情怀的理解。曾不止一次听她动情说:“大姐对我很好,确实是个好大姐。我现在从心里很感谢她,很佩服她,很想念她。没事的时候就看看大姐的照片,看着哭着,忍不住啊!大姐这一辈子啊,哎……”说到这里,她因哽咽停住了话语……
崔兰玉(右)在上海音乐学院进修期间与同学合影
自上世纪50年代起,兰玉先生追随、辅助胞姐巡演大半个中国,艺术足迹遍及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先后4次应邀晋京演出并受到为周恩来、陈毅、贺龙、李先念、罗瑞卿、彭真等老一辈*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年,时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何为观看《桃花庵》后即兴题词:“曹州奇卉有兰田,姊妹师徒桃花庵。一出《盘姑》声与泪,余音未罢已心酸。”不难想见,姐妹的交相辉映之妙非常人所能企及,合则双美,离则两伤。更值得称道的是,兰玉先生不仅为胞姐配戏,还屡屡“救场”。用她的原话来说:大姐每上演一部新戏,就快轮到我演了。只要她一有事不能演出,就会让我临时顶替。”由此,她几乎承继了胞姐建国以来的绝大部分演出剧目,这其中有古装剧也有现代戏。她遵循着胞姐的艺术路数,很多时候几可乱真,又不失自己的情致风韵。比如,她在《桃花庵》中出场时,那低垂的眼眸中的躲闪,表现了出家女子陈妙善独有的娇怯、自卑、敏感,凸显出人物心理动作的饱满度和层次。拂尘、转身、接杯……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都是那样自然得体、精细入微。“王桑氏进庵来把信送,窦氏女来降香我暗自心惊……”每一个字,每一个音,多是用小半音起腔吐纳,然后糅合着鼻音在韵尾回旋宕迭,幽幽倾诉陈妙善的隐秘心曲。“把青春错许人遗恨终生”,那是发自情感积郁的呐喊和情痴抱恨的抒发,将对张才的怨恨,对青春的荒芜,对岁月的苦守,融汇在带着哭腔的呼喊里。没有高唱大叫,却是那么丝丝入扣,那么婉曼绝伦,将陈妙善内心深处的情感最大限度地挖掘出来,令观众动容饮泣,五味交集。时至今日,演绎陈妙善的演员不在少数,我还是认为兰玉先生演得最为传神、最得人心、最具灵光。
《桃花庵》剧照,崔兰田饰窦氏,崔兰玉饰陈妙善,崔少奎饰苏坤。摄于年西安
从豆蔻年华唱到两鬓霜白,兰玉先生在时代的洪流中为崔派艺术价值基座的夯实、开拓,立下了不容忽视的功勋。从这个角度来讲,她是崔派艺术的雏形和风格的成型的主要见证者、参与者、推动者。苦干了大半辈子,退休后本应像胞姐一样含饴弄孙、颐养身心。可她却不惜拿出积蓄组建剧团,此举令亲友们大为不解。由于种种原因,剧团运营不久便解体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尔后,她个人的情感道路上又连波受挫,生活也不尽如意……这些变故无疑都使她的心灵受到了沉重的冲击,精神已经垮了。自此,她彻底息影舞台,从剧团家属楼搬迁至小巷深处,过得云淡风轻、淡泊寡欲。可是,她内心深处的隐痛,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体味和理解呢?
有人曾说过,幸福总是短暂的,不幸总是常见的。一场突发性的脑出血,打破了兰玉先生晚年平淡、简朴的生活。经过几年的疗养,身体虽有好转,但是行动已大不如先前。过了几年,又不幸股骨挫伤。随着年事渐高,长年卧病,身体器官日益衰竭,直至走完余下的时光。
看完最后一眼,送完最后一程,我把采访兰玉先生的录音带复制了几盘赠予她的家族、亲属留念。她的长女从箱底翻出了好多母亲的私藏照,让我挑张最喜欢的。摩挲许久,我最终选定了一张兰玉先生饰演陈妙善的彩色剧照。在我眼中,那不仅是她标志性的舞台掠影,更重要的是这个戏中人暗合了我对她暮年生命的理解。
崔兰玉在《桃花庵》中饰陈妙善
又是一年三月春,万物又复苏了一轮新绿,而斯人已然远逝了。人生在世,谁都是过客,无非是早晚。仰望长空,我唯有虔心祈祷,祈祷兰玉先生在那碧落九天处永远安息。
暮年的崔兰玉看透世事沧桑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