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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7/26 0:06:00

自《金瓶梅》问世以来,西门庆即被作为集诸秽德于一身的恶人为读者所接受。

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

“西门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经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

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2](P74)

张竹坡给西门庆贴上“混帐恶人”的标签,后来者多因循之。

《竹坡闲话》书影

(清)张竹坡撰

二十世纪以来,随着功利主义小说观的倡扬,这种把小说人物放在道德天平上去衡量的批评习惯,渐渐被社会学批评所取代。

许多批评家另用一种社会学眼光读小说,认为“《金瓶梅词话》真实地描绘了中国封建社会日趋没落,市民意识开始觉醒的现实状况,全面、形象、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尚和时代精神”(P76)

“通过对西门庆家庭日常生活的描写,表现了当时社会风尚的转变及对封建礼制的冲击。”(P77)

既是如此,则西门之淫罪可减,吸引论者的倒是他精明的经商手段和富逾王侯的奢侈生活,是他由一个白身人、地痞讼棍骤升至勾结朝野、威震一方的山东提刑官的飞*腾达之术。

很多论者着眼于研究西门庆是如何“成功”的,这种看问题的角度甚至一度成为“西门庆研究”的主流。这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郑振铎,

他在《谈金瓶梅词话》中说“(西门庆)是一位由破落户而进展到……十足的土豪”[4](P)、卢兴基认为西门庆是十六世纪新兴商人的典型代表(P26);

孙逊则更具体的概括“西门庆是一个集官、商、霸于一体的暴发户典型,是十六世纪后期我国封建经济和早期商品经济杂交的畸形儿。”(P95)

在宏观的大背景中把握人物形象的方法固然比原来的道德批评法要客观、全面很多,但却使得西门庆成了一个概念化的人物,基本上无助于读者真切地了解其作为“这一个”的文学典型意义。

当然,这并不是说社会学批评就不需要,《金瓶梅》是一部内涵丰富的人情小说,许多问题确实需要从这些角度去把握。

但对西门庆的认识,如果仅靠宏观评判,恐怕会有失偏颇。西门庆是在琐屑拉杂的日常生活中塑造出来的,我们要了解他,还是要走到他的世界中去,于日常生活中去认识他的本来面目。

因此,本文拟从微观入手,从情爱、家庭两个角度来解读西门庆,是为补说。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戴敦邦绘·西门庆

补说之一:西门庆对女人亦有些痴心

张竹坡在《批奇书金瓶梅西门庆淫过妇女评录》中,将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女性一一列举出来,共得一十九人,P90

实际上,说“淫”是不准确的,这十九人中也包括西门庆的妻妾,张竹坡把西门庆婚内的夫妻生活也一总都给算到“非法”的领域中,足见他对此人的痛恶之深。

可是细读《金瓶梅》,你会发现,除了正常夫妻关系之外的那些女人,他们与西门庆的关系,无有一人是被强迫的,非自愿的。

事后,为争宠,她们可能彼此之间有些口舌、纠纷,但对西门庆,却无一例外的都是真心奉迎(蕙莲后来怒骂西门庆,是因为深恨西门庆不听她的话,背着她递解了来旺儿,绝无悔不当初之意。相反,由这深恨更可看出平日她对西门庆的好感)。

而西门庆对这十九个女人,也并非一味“兽性”的淫乱,而是很有人情味的(虽然这人情味常被怀疑为虚伪的手段)温和对待,其中犹以对李瓶儿为最自然、最亲切,感情称得上浓且真。

李瓶儿是西门庆六妻妾中最贤良的一个,虽然嫁西门庆之前有种种过错、罪恶,但自归嫁西门之后,确乎是谨守妇道,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男人。

西门庆喜欢李瓶儿,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从初识直至娶李瓶儿进门,这一阶段确实是浮浪子弟戏耍、贪占他人妻妾的恶习占主导(虽然也不排除他有点自己的情感投入),并非真正的发自肺腑的爱意。

但李瓶儿进门没多久,他便喜欢上她的“好个性格儿”。

第二十一回,妻妾几人陪西门庆吃完酒,西门大姐、金莲、李瓶儿一起回房,刚出门,李瓶儿就因地滑摔了一跤,金莲忙扶住她,嗔道:

“这个李大姐,只相个瞎子,行动一磨趄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只脚在雪里,把人的鞋也泥了。”

西门庆在房里远远看见,因向玉楼道:

“看贼小淫妇儿,躧在泥里把人绊了一交,他还说人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P

张竹坡批曰:“此处已伏偏爱矣。”P

第三十一回,孩子满月,酒席上丢了一把银壶,后来李瓶儿使迎春送来。潘金莲借势讥讽李瓶儿有“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公开为李瓶儿辩护,说道:“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甚么?”P

戴敦邦绘·李瓶儿

在妻妾成群的家庭里,西门庆是轻易不使当家人脾气的,更不轻易说谁是谁非。

看后面第七十五回,金莲与月娘吵架,西门庆两边和稀泥,甚至为了不再起风波,对月娘百依百顺,妥协退让的态度,可知西门庆此番为李瓶儿争理,确是宠爱之至。

为了她,不惜得罪一大家子人。书中处处写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爱惜,官哥儿死了,“西门庆怕他(李瓶儿)思想孩儿寻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头、吴银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P

“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根前,恐怕李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五十九回)。P

这样的细心周到,一举一动都浸透着体贴爱怜。西门庆为李瓶儿的病日夜焦心,烦恼不已,六十一回对应伯爵说的话也可略见其心情:

“……一回把我焦愁的了不得。生生为这孩子不好,是白日黑夜思虑起这病来了。妇女人家,又不知个回转,劝着他又不依你,教我无法可处。”P

由于《金瓶梅》是以琐屑的日常生活为描写内容的,往往一语要带出几件事来,因此这些三言两语便被岔开的细节一般不为人注意。

西门庆是一个轻易不肯吐露心事的人,故这些零零碎碎显露出来的对李瓶儿的偏爱已实属不易,应充分认识其在全书中的分量。

唯有理解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痴心,进入到这个人物丰富的情感世界,才不至于被种种“寓意”说所左右。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感情,是一种日久生情的夫妻恩爱之情。

在李瓶儿临死之前,西门庆对吴月娘说的话即可见一斑:

“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也不见得……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儿”。P

第六十二回李瓶儿与西门庆诀别,所嘱之言皆于浅白中见深情,西门庆亦是动了真感情。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悲痛欲绝,“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號哭”;

“西门庆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P

细读这一回,可以看出西门庆之爱李瓶儿,确是发自肺腑的。

所以惹得月娘、金莲、孟玉楼等众妻妾都吃醋不过,认为他太“韶刀”!

就连最是冷面含酸的孟玉楼也忍不住发话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什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P

《金瓶梅》连环画

自六十二回李瓶儿死,直至六十八回,西门庆的伤感情绪才略有收敛,然犹缕缕不绝。

六十八回西门庆去妓院喝酒,还再三对妓女吴银儿、爱月儿提起李瓶儿来,对吴银儿说:

“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P

又对爱月儿说:

“前日多谢你泡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P

张竹坡批注曰:“凡三点出,总见伤心。”P

七十一回西门庆往朝廷参拜,在何公公家住宿,百忙中又梦见李瓶儿,足见日日相思不忘之情。

自东京回来,众妻妾拜见,“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家,还有李瓶儿在,今日却没他了,一面走到他前边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七十二回)。P

七十三回玉楼生日,西门庆“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姊妹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P

小优儿献曲,月娘吩咐唱“比翼成连理”,以应玉楼上寿的景儿。

西门庆却顾不了这许多,教改唱“忆吹箫”。P

张竹坡于此批注曰:“刺骨相思,曲曲写出。”P

这种睹物思人,见景生情的地方还有很多,姑且置西门庆昔日的淫态不论,单就其彼时彼地的痴情而言,也有些可爱处,让人几乎忘记了他放浪的一面。

自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的刻骨相思,处处体现,甚至拿李瓶儿房中的奶子如意儿顶缺,只为她的皮肤白皙似瓶儿。

种种出格行为引来潘金莲醋意满满的数落:

“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P

戴敦邦绘·潘金莲

西门庆本质上是个商人,骨子里对金钱和财富的贪婪给人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为了财富和金钱,他可以在与潘金莲如胶似漆之际弃之不顾,转身去求婚孟玉楼,就因为后者是商人遗孀,有三百桶白洋布,有一张南京拔步丝床,以及大量的金银陪嫁;

为了藏匿东京亲家转移来的家产,他又故伎重演,与刚刚要谈婚论嫁的李瓶儿玩起了失踪,百般不见,以至于李瓶儿相思成疾。

因此当他真的做了一回人,对李瓶儿之死有了正常的情感表达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感觉太陌生,太假,甚至连从小跟着他的贴身仆人也并不理解主子的真实感情,他的小厮玳安冷嘲热讽地说:

“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是知道,该带了多少带头来?……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P

其实玳安这话是不通的,李瓶儿死了,又不能将那些“带头”带走,西门庆何必为这些心疼!

只不过由此可以看出,西门庆素昔的为人是如何的“贪财好色”,大家对他的“真情流露”实在不适应,不认可,刻薄的奚落流露出市井舆论对人伦亲情的漠视。

研究者的评论更是将西门庆一棍子打死,彻底否定了他也可以有彻骨相思的权利。

认为“西门庆的悲痛感情,其实是李瓶儿用巨额财富买来的。”[5](P95-)

这个观点其实就是玳安的观点,也算不上太激进。

但进一步的评论则有些要将西门庆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一脚的嫌疑——认为西门庆对如意儿的“爱屋及乌”之举“不但进一步暴露了他的好色,而且充分显示了他对李瓶儿的所谓感情不过是一时冲动……这种感情有时甚至到了貌似忘我的地步,但归根到底是自私、狠毒、贪婪、好色者的感情。”(P26)

这些观点在今天看来是有些偏颇的。

《金瓶梅》惯“向人情中讨结煞”,(P93)西门庆如若想奸淫如意儿,李瓶儿在时即可行动。

李瓶儿“好个性格儿”,万无不允之理,何必要等到她死后。

而且西门庆屡次对如意儿提及他当日与李瓶儿床笫之欢的细节,且再三慨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六十七回),P已是明白无误地道出了事情的缘起本质,无须再上纲上线了。

或者再退一步说,即便他对刚死的李瓶儿痛彻肝肠是“一时冲动”之举,那么六十二回之后直至七十三回,西门庆一再见景伤情、睹物思人、甚至梦游魂牵又作何解释?

戴敦邦绘·玳安

读者(研究者)之所以会有如此苛刻的奚落,大概与西门庆已被宣传成一个概念化的“恶人”有关。

说到底,还是张竹坡那些自作聪明的批注、读法歪曲了笑笑生的初衷,同时也误导了读者(研究者)。

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恶则恶矣,犹有浓郁的人情味儿,对女人,亦有些痴心处,绝非一味无心肺的兽行。

然而经张竹坡一点染,后世便只见其笔下之西门庆,不见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这便是评点者之“流毒”了。

但细究起来,也怪不得张竹坡,因为他早就声明过:“我自作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梅》也哉!”(P58)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读者、研究者的错,岂不闻圣人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西门庆之痴情,于李瓶儿最为显著,却并不仅仅眷顾于她。

他对蕙莲之死心存惭愧,避开潘金莲的跟踪盘问,私下里留鞋是一例;

对李桂姐,不介意她先前的“背叛”,放着生意不做,先派人去东京为她打点官司,又是一例;

对生病的孟玉楼、生气的吴月娘,皆是百般劝慰、软语温存,则是书中特笔拈出的(见第二十一回,第七十五回);

而对春梅的娇惯用情,书中直至第七十九回,才由西门庆对王六儿的说话中带出来:

“你不知这小油嘴,他好不兜胆的性。着紧把我也擦扛的眼直直的。”P

言语中流露出的喜爱、怜惜自不待言。第九十五回,平安偷了人家东西,带累月娘受人诬陷,心高气傲的春梅肯对周守备说情,为之解围,全是念往昔西门庆厚待疼爱之情,如只为吴月娘,她是断然不肯的。

凡此种种,虽未占多大篇幅,却足可证明西门素昔是个有情种子了。

西门庆这种处处留情的作风,很有些贾宝玉的影儿,很多研究者撰文说西门为宝玉前身,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作者着意塑造一个多情的“坏人”形象,大概也与明中期以来文坛上盛行的塑造“痴情种子”的大趋势有关系。

明代世情文学中,连低贱的卖油郎、卑微的贩珠商人(《珍珠衫》蒋兴哥)、懦弱的许仙(弹词《白蛇传》)都转变成了多情种子,作者让“恶棍”西门庆有些许真情流露也是在情理、意料之中的。

戴敦邦绘·宋惠莲

补说之二:对家族亦有些责任心

《金瓶梅》是以西门庆的家庭生活为主轴展开的。

在封建社会的家族观念中,西门庆的家族可谓人丁稀少,香火不旺。西门庆为了不使门庭冷落,曾与应伯爵、花子虚等九个浮浪子弟、地痞帮闲人结拜为十兄弟,

其实这些人都是靠西门庆接济过日子,并帮不上什么忙,尤其是常峙节、应伯爵、谢希大等人,没少从他那儿借银子,捞好处。

这纯粹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但精明的西门庆乐此不疲,对每个结拜兄弟都照顾的很好,目的只是希图他们日常多走动,有异性兄弟来往,也显得家门热闹,不孤单。

西门庆对于家族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从中透出端倪。

西门庆对自己小家的经营,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偌大一个家业,开着四五处铺面,娶了五六房妻妾,里外却不设一个管家,家中事无巨细,全都听凭他一人决断。

乱纷纷的家庭琐事,他处理起来不但井井有条,而且颇有耐心,轻易不肯向人道烦。

这并非是说西门庆“好个性格儿”,而是说明他很有责任心,潜意识中认为这些事情本是他应处理的,责无旁贷,所以也就表现得很自觉、自愿。

西门庆对家庭的责任心,归结起来,大致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对家族延续有着沉重的使命感。

在封建伦理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对那个时代的男子来说,这一条,是最容易产生心理压力的,西门庆也不例外。

第二十一回吴月娘雪夜烧香祈子,被西门庆从外面赶回来撞见,他“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原来他一篇都为我的心,倒还是正经夫妻’”。P

这从侧面反映出西门庆也是以无儿为心病,故才如此感激月娘“一篇都为我的心”。

第三十回,李瓶儿生了官哥儿,“吴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的连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晚夕就在李瓶儿床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巴天不明,早起来,拿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P-

举止行动中流露出盼子心切之情,就连祈祷许愿也是“子母”而非“母子”,可见儿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西门庆自从有了官哥儿便心满意足,对天伦之乐很是享受。

散了衙门后常往李瓶儿房中去,原因是“有孩子的屋里热闹……没孩子的屋里冷清。”P

这个时候的西门庆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对孩子怀有一份暖暖的爱意。

西门庆得子之后踌躇满志,除了日常生活中百般疼爱外,也具有一般做家长的爱子心切、望子*之情。

第五十七回,写西门庆一日拉了月娘同去看官哥,因对官哥说道:

“儿,你长大起来,还挣个天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P

同回对募缘长老说:

“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

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因见庙宇倾颓,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P

一副后继有人,既满足又自得的模样,细读此处文字,确实有些伦理审美的意味,而不再是一般评判中的“恶人”西门庆了。

西门庆尽管百般爱惜其子,但大礼上决不含糊。第四十八回,清明节,西门庆因生了官哥,又做了千户,要到坟上祭祖。

月娘因官哥生来胆小,不想让他去。

西门庆不听,便道:“比来为何?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P

结果孩子被响器锣鼓惊得“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月娘便埋怨道:“恁的货,只当叫抱了他来。”P

戴敦邦绘·李瓶儿

西门庆所在的时代,正是礼崩乐坏、乱了纲常的晚明时期,一部《金瓶梅》,竟找不出一位头脑中装着三纲五常的正经人物。

对纲常的遵守,只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谁认真去理会它,这在吴月娘的埋怨中便见出这种意识的淡薄。

书中奴才偷主子老婆、主子偷奴才老婆等败坏纲常的现象屡见不鲜,用潘金莲的话说就是“左右的皮靴儿——没番正。”P

西门庆更是一位色胆包天的人物,哪里肯把这些教条放在眼里。

但他偏偏把“祖宗”抬的很高,摆的很正,生子、做官、做生意、开铺面,都要天地位上、祖宗位上烧纸(第三十回,第六十回),可见“祖宗”在他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其实这正是传统伦理观念的积极表现。

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临死嘱咐月娘:

“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笑话。”P

又嘱其女婿陈经济:

“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P

西门庆意识到后继无人的严酷性,知道自己一死,家业即不能维持,家门即萧条冷落,故嘱咐了妻子,又嘱咐女婿,唯恐败落下去,“教人笑话”。

在以血缘宗亲为纽带的封建社会里,家族中有无男丁直接关系着家族存亡、兴旺与否,西门庆的遗言,恰恰体现出了他意识深处对家族延续的沉重使命感。

其二,对家族兴旺的强烈责任心。

西门庆娶了一妻五妾,家中开着四五处铺面,外边江湖上又走标船,又居官放债,家务事儿可谓迎头扑面,无休无止。

西门庆处理家务总是在每日早上出门前,或晚上回家后,或者头一天晚上就把第二天家中应做的事吩咐下去了。

内容庞杂无绪,难以梳理,只能略举几例。

西门庆对众妻妾的日常生活安排是周到的,如妻妾们的日常衣服、会客衣服,他都要亲自关心、吩咐。

第四十回,乔大户请西门庆娘子们吃看灯酒,金莲趁机向西门庆要衣服,“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开了厢柜,打开出南边织造的夹板罗段尺头来。使小厮叫将赵裁来,每人做件妆花通袖袍儿,一套遍地锦衣服……”P

第五十六回,对应伯爵说“这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勾一半哩。”P

家中亲眷往来,堂客酬谢,几时去,几时来,多少人去,都是由西门庆亲自安排,甚至穿什么衣服他都要吩咐。

第七十五回,月娘等人要去应伯爵家吃酒,西门庆对月娘说:

“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你的是一方兜肚、一个金坠儿,五分银子,他四个每人都是二钱银子、一方手帕,都去走走罢。”P

金莲“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淡色衣服’。”

诸如此类琐屑的家务事,本应立个管家,无须西门庆操心的。

但西门庆似乎习惯了这种当家理计的角色,不论家业如何增大,家务事如何增多,他似乎都不曾嫌烦,也从未想委托个管家料理一下。

西门庆处理家务的另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调停家庭纠纷。

对于丫头、小厮、仆妇等下等人的纠纷,他可以拿出主子的威风来,打一顿,骂一顿了事。

但对六房妻妾闹矛盾,这位“打老婆的班头”,不到十分气急恨极,轻易不用这种手段。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西门六房妻妾一起生活,难免有些摩擦,即如七十六回潘金莲所说的:

“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P

西门庆应付他们的办法是一味软哄,谁也不得罪,有时候为了息事宁人,还要妥协。

《金瓶梅》插图

潘金莲殴打如意儿

如吴月娘与潘金莲吵闹,因月娘有孕在身,西门庆怕月娘气坏了身子,温言相劝:

“我的好姐姐,你别要和那小淫妇儿一般见识,他识甚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到值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淫妇儿去。”P

亲自找来医生开安胎药,并要亲自看着她临睡前喝下,月娘坚持不让他当晚去金莲屋里歇,西门庆“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P

次日到后面金莲房中,“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这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P

几句话把月娘,金莲都安抚下了。

西门庆为此他也经常被众妻妾嗔骂,实在被数落不过或者不想争辩,“搂过粉项来,就亲个嘴”,P说些软话,表示一下歉意就算了结了。

所以惹得月娘、玉楼、金莲都说他“巧言花语”、“恁乖”(七十五回)、“虚情假意”(七十六回)。

西门庆这样做,可以说是耍滑头,但也不失为聪明的做法。

本来便是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何必认真呢?

西门家虽然妻妾众多,但基本秩序还是有的,月娘的大妻位置是谁也不能挑战的,潘金莲为此几番明里暗里和月娘斗,都没得逞,这与西门庆的态度有很大关系。

虽然金莲最爱“霸揽汉子”,但他并没有受其摆布,对众妻妾虽有偏爱,但不存在宠妾灭妻的事。

他在各房轮流过夜,基本做到雨露均沾,就连最不受人待见的孙雪娥,也没有冷淡了,偶尔也会在她房里“歇了”。

因此他在家中是有凝聚力的,妻妾们对他没有多大意见,而是嗔中见爱,尽力维护着他。

如此看来,西门庆在治理家庭上是有一定之规的,他其实恰是潘金莲所希望的那个“有张主的,一拳柱定”P的男子汉。

西门庆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一家子金山也似靠着”他P,他也就自然扮演起了任劳任怨的一家之主的角色。

平日里从衙门里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往铺子上看看,看着伙计盘账,或者回家处理家务事。

即便出门在外,也“一心只吊不下家事”,P既担心“孩子这几时好麽?你(指李瓶儿)身子怎地调理,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店里又不知怎样,因此急忙回来。”P

在亲朋往来、伙计关系的处理上,西门庆都特别注重礼数。

西门庆家中酒宴较多,往往在接待各路官员或节日时,劳动了家下人等,事后便给大家道个乏,谢谢各位。

如第四十六回,元宵节,西门庆“使人请傅伙计、韩道国、云主管、贲四、陈经济……摆设酒筵”,P吃酒看烟火。

第六十五回,迎接六*太尉之后,西门庆请了吴大舅、应伯爵、众伙计主管、女婿陈经济“坐饮三杯”。

除在这些大事情上的照应,日常生活中,在亲戚朋友面前,西门庆很少摆出财主架子。

相反,倒是经常客客气气,随和得很。

第六十一回,吴大舅还钱,西门庆道:

“大舅,你怎的这般计较,且使着,慌怎的!”P

同一回,常峙节因为西门庆帮助他买了房子,做了些吃食来谢他,西门庆便说道:

“常二哥,你又费这个心做甚么,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P

说得多么亲切,多么有人情味!

戴敦邦绘·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又如应伯爵小妾生了孩子,无钱做满月,西门庆不但帮助他五十两银子,不要欠条,而且还安排妻妾满月那天去应家走走,以示祝贺。

再者如*四求他为其岳父、舅子说情,他不但不要人家谢礼,还自己添了钱帮他还人情,仗义的就连应伯爵都看不下去了,觉得他大方的太过了。

如此等等,不烦细说。

这或者可以说是西门为人的乖巧处,但能把伙计、生意伙伴、同僚及亲朋、家下人等关系处理的如此融洽,在富贵如西门的同类人中,恐怕也不多见。

西门庆在处理家庭关系上还有不少成功的例子,这里不去一一列举了。

总之,西门庆不论在事业上还是在家庭中,都不失为一个时代的成功者。

西门庆原本是与应伯爵、谢希大一样的破落户子弟,甚至根基尚不如谢希大,但后二位都是日渐困窘,终不能重振家业,沦落为依傍他人的帮闲。

还有一批浮浪子弟如花子虚则在颓靡的世风中渐渐走了下坡路,不但失散了家业,而且连自已的性命也丢掉了。

横向比较,即可看出,西门庆虽然也不是一个正经人,却有些“正经事”。

不但守住而且扩大了家业,又弄了个山东提刑官,可谓光宗耀祖,跳出“不肖子孙”之列了。

另外,也可以纵向比较:陈经济虽然父母双亡,无兄无弟,但遗产足可度日,可以说与西门庆的早年经历大体相似,而陈经济的处世能力较西门庆却相去甚远。

他不但倾刻之间将家业散尽,而且宠妾灭妻,最后弄得家破人亡,甚至一度沦为乞丐。

后来虽然得到春梅的扶助,实际却是靠做春梅的面首过日子。

与西门庆一生都是女人的靠山相反,他“一生多得阴人宠爱”(九十六回),P在女人的荫蔽下生活。

在男权意识强烈的封建社会,二人的形象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笑笑生在西门庆死后复写陈经济,并非闲笔,以经济反衬之,亦是作者对西门留情之处。

《金瓶梅》描绘了西门庆短短五六年的生活,虽然有一些官场、生意场的描写,但终非正笔,大量的笔墨则用于日常的家庭琐事。

如果想要全面、深刻理解西门庆,还应抓主要部分,从日常生活中去解读其人,然后再结合时代背景,认识这一文学典型的社会意义。

如此宏观与微观相结合,才能比较真切、全面的认识西门庆这一“囫囵不解”的文学人物。

《中国说唱文学之发展流变》

盛志梅著

参考文献:

[1](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白维国\卜键校注著.长沙:岳麓书社,.

[2](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C]//*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

[3]杜维沫、刘辉.《金瓶梅》研究集[C].济南:齐鲁书社,.

[4]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C]//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郑振铎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5]孙逊.西门庆:中国封建经济和早期商品经济杂交而生的畸形儿[J].《文学遗产》,,4期.

[6]章培恒.论《金瓶梅词话》[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4期.

[7](明)兰陵笑笑生著(清)张道深评.《金瓶梅词话》[M].王汝梅等校点.济南:齐鲁书社,.

文章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1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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