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断定《金瓶梅》“不是一部简单的因果报应小说。”[1]
她是从书中人物的结局（王六儿和韩二）得出这个看法的。换句话说，作者没有把“因果报应论”硬套到《金瓶梅》故事的结局上。
书中人物对“业”和“报应”有什么看法？
我们发现，“业”、“作业”、“堕业”、“业障”、“业冤”、“业罐子”在《金瓶梅》各情节中出现，这个现象说明：“业”这个观念可能是《金瓶梅》成书年代社会上的普遍信仰。
“业”给书中人物带来焦虑：
主角如西门庆、吴月娘担心造下恶业不得善果，其他社会底层人物同样害怕业的力量，他们为现世业障而担忧，也惧怕转世时受到冥司的惩罚。
《金瓶梅》故事中，与“业”相关的观念有独特之处，例如，书中提到“业罐子”，这让人觉得业是有实体的，可以用罐盛载。
此外，西门家渴望有子嗣（孩子）、有财富，然而，书中人物却称孩子、金钱为“业障”，这种观念从何而来？
再者，深爱难舍之人，被称为“业寃”。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明末的《金瓶梅》读者，对业的态度如何？
二、作业、堕业，都专指作恶
“业”原是佛教观念。
“作业”的“业”（karma）指人的作为。[2]
业，可以分为善业、恶业、无记业（不善不恶）。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中提到“作业”，专指作恶业。
“作业”和“堕业”在《金瓶梅》人物的日常对话中多次出现。
书中人有“业可以积累”的观念，他们忧虑恶业累积到“满”的程度，恶报就会出现。
有佛十问塑像
《金瓶梅》人物的骂詈语中用到“业”，例如，第十九回，西门庆指使张胜、鲁华二人用流氓手段整治蒋竹山，事后，西门庆把这件事告诉了潘金莲。
潘金莲笑道：“你这个堕业的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3]
这句话中的“堕业”“作业”，都是指做坏事。“到明日”“多少”可能是积累的观念。
“堕业”这个词，吴月娘也说过。
第八十八回，月娘骂小玉：“怪堕业的小臭肉儿，一个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没紧，恁谤他怎的？不当家化化的，你这小淫妇儿，到明日不知堕多少罪业！”[4]
最后那句“到明日不知堕多少罪业”，是指：一直累积到将来真不知罪业会有多少。
《金瓶梅》绘画
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病重垂危，可是，来看望她的人不多。
她唯一的知己女友吴银儿没有来过，王姑子倒是来了，但是王姑子只顾说薛姑子的坏话。
王姑子说：“〔薛姑子〕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5]李瓶儿说的“作业”是指“作恶业”。
“堕业”是什么意思？照字面解，“堕”意为堕落、沉沦，“堕业”应该是指“堕入业海”。
另一方面，“堕”字也令人联想起“堕入地狱”，例如，王姑子说“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意思是，身有恶业的老淫妇，死后将被打入阿鼻地狱受苦。
《金瓶梅》插图
单单一个“业”字，原本是不分善恶的。但是，在实际运用时，“作业”的“业”已经不再是个中性词。
这是《金瓶梅》成书年代（明代中后期）的惯用法，例如，《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提到吃人的老虎，称它为“业畜”。《西游记》中，“业畜”多次作为骂詈语出现。[6]
依照佛教的说法，人作业之后，会产生“业力”，“业力”将带来“业报”：人造了善业，将来可得善报；造了恶业，将来有恶报，而受恶报者在生活上将有种种障碍和苦难。
《金瓶梅》多次提及“业障”，例如，第39回，两个姑子宣卷所讲，是“西天第三十二祖”的故事：
张员外到家，便叫安童：“去后房请出你八个奶奶来。”不一时，都到堂前。员外说：“婆婆，我今*梅寺修行去，把家财分作八分，各人过其日月。
想你我如今只顾眼前快乐，不知身后如何？若不修行，求出火炕，定落三涂五苦。”有夫人听说，便道：“员外，你八宝罗汉之体，有甚业障？比不的俺女流之辈，生男长女，触犯神祇，俺每业重。你在家里修行，等俺八个替你耽罪。你休要去罢！”[7]
所谓“业障”，按照佛教的说法，是指妨碍修行的诸种罪业，又泛指过去恶行引致现今生活上种种阻障和苦难。张夫人说“业重”，是指“业障深重”。
值得注意的是，“业障”这词在《金瓶梅》中“用途”甚广。以下，笔者举几个文例。
三、道士也讲“业障”
“业”和“业障”原是佛教观念，然而，在《金瓶梅》的世界就连道士也用“业”的观念，
例如，第六十六回*真人“炼度荐亡”，他说：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为亡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难逃于苦报。……”[8]
道士冠谦之像
*真人说“业障缠身，冥司受苦”，意思是：业障不会随人死而消失，业障依附着亡魂，亡魂负业到冥司受审。
“冥司受苦”是指冥界种种施加于亡者的惩罚。
道教中人早已接受佛教的“先世”“轮回”等观念。
北魏太武帝（-）时，崇山道士寇谦之（-）吸收佛教轮回观念为道教教义。[9]
吕岩（约公元八七四年前后在世，即吕洞宾）的《渔父词》：万劫千生得个人，须知先世种来因。速觉悟。出迷津，莫使轮回受苦辛。[10]
“作业”的观念，和中土佛教的转世之说配合。业报出现的时刻，往往是人死转世之时。
《金瓶梅》第五十回，薛姑子和吴大妗的对话中同时提到“罪业”和“转世”。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薛姑子说道：“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倒还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这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这口他。”
吴大妗听了道：“像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
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11]
佛教戒杀生，而吃肉须先杀生，有违佛教慈悲宗旨。
《涅槃经》卷四记载，迦叶菩萨问佛为什么不食肉？佛言“善男子！夫食肉者断大慈种。”[12]
吴大妗信佛，她忧虑吃肉造下的罪业，到“转世”时，会受到清算。[13]
“转世有多少罪业”这话，语义含糊不清。
笔者相信，“转世”指人死后要按照生前所犯罪业之多寡，决定亡者去向：罪业重者将转往三恶道（畜生道、饿*道、地狱道）的其中一道，例如，王姑子就说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第六十二回）。
“阿鼻地狱”就是无间地狱。
阿鼻，是汉字音译词（原为Avīci），意译为“无间断”，表示“受苦无间断”，所以又称无间地狱。[14]
冥司如何察知“有多少罪业”？《金瓶梅》没有写清楚。[15]
敦煌遗书P3号《佛说阎罗王授记四众预修生七往生净土经》（《十王经》）给我们明确的答案。
《十王经》画卷显示，阎罗王殿中设有业镜，那业镜中出现的景像，正是受审之人生前正在屠杀动物（牛羊之类）。[16]
佛教认为，“杀业”是重罪。[17]
四、“业罐子”和“积业”观念
业，虽然无体无形，但是，在《金瓶梅》的世界中，人们有“业可以累积”的观念。
累积观念派生出“盛载之器”，例如“业罐子”在《金瓶梅》中出现过两次，一次在第二十二回，另一次在第五十二回。
“业罐子”出自潘金莲之口。
《金瓶梅》第二十二回，李铭冒犯春梅，被春梅骂走，后来，潘金莲知道这事，安慰春梅说：“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气的**的，等爹来家说了，把贼忘八撵了去就是了。那里紧等着供唱撰钱哩怎的，教忘八调戏我这丫头！我知道贼忘八业罐子满了。”(里仁版，页。齐鲁版，页。)[18]
“业罐子”就是装载业的罐子；“满了”，是指恶业填满罐子，相当于“恶贯满盈”，绝不是指善业满了。
潘金莲的意思是，李铭作恶多端，他得到恶报的时刻很快就就会到来。
应伯爵借曲词讽刺李桂姐的妓女生涯，也提到“业罐子”。
《金瓶梅》第五十二回，应伯爵道：“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三岁小孩儿也哄不动，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曲儿你听：‘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得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成，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得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并。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营生。’”
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扇子，笑骂道：“你这搊断肠子的狗才！生生儿吃你把人就欧杀了。”(梦梅馆，里仁版，页。齐鲁版，页。)
所谓“填完”，应该是“填满”的意思。
业罐子满了，“就变驴变马”，这说明：业报时刻一到，就会“变驴变马”，也就是落入畜生道之中。
另一种解释是：这句“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也……”是个条件句：如果业报来到，那时，就算变成驴、马，也都比当妓女好。
唱辞中“这营生”指当妓女。“也不干这营生”说到了李桂姐的痛处，所以，她感触落泪。
“业罐子满了”“业罐子填完”，令笔者联想起填“功过格”。
功过格是通俗宗教簿册，用来填报人的功过。
功过格的作用是将道德行为量化：功和过，都可以累积，也可以功过相抵，以商业簿记的形式来填报。旧时，功过格在民间长期广为流行。[19]
五、“积业”与“积善”
与“积业”（积恶业）相对的观念是“积善”。“积善”和“积阴功”性质相同。吴月娘曾经规劝西门庆“攒下些阴功”，这件事见于《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七回“道长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劝舍陀罗经”。[20]
吴月娘希望西门庆“积阴功”，可是，西门庆营私舞弊、贪赃枉法（受贿令苗天秀命案不得昭雪）、不断与人妻通奸……总之，他似乎不怕报应。[21]
《金瓶梅》连环画
原来，在西门庆心目中，佛祖和阴司，都可以用金钱贿赂。
他认为，多做“善事”就可以抵销自己所做的恶业。
西门庆心中的“善事”是怎样做的？西门庆和吴月娘对话时透露了他的想法。
第五十七回，月娘对西门庆说道：
“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
西门庆笑道：
“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22]
西门庆的“善（事）”与月娘的“善（念）”，都是善，实质上两者大有分别。[23]
《金瓶梅》连环画
西门庆心目中的善事是以钱财来支撑的。他做的“善事”，是金钱崇拜下的产物。西门庆惯常的逻辑是：有事，可以用钱解决。[24]
西门庆肯捐钱修建禅寺、捐钱助印佛经，大概是因为他相信佛家能够“荐拔诸恶业”（语见第回。）[25]
西门庆施财时，对长老说：“房下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这等于花钱求“善果”，就像商业买卖那样。
他说的“做”，就是给钱。[26]看来西门庆也相信佛家有“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之力。
他施舍了五百两银子重修永福寺后，特地“备细对月娘说了一番”，显得“欢天喜地”（第57回）。可是，这事之后，《金瓶梅词话》接着写：
佛法无多止在心，种瓜种果是根因，
珠和玉珀宝和珍，谁人拏得见阎君？
积善之人贫也好，豪家积业枉抛银，
若使年龄身可买，董卓还应活到今！[27]
这几句出现在西门庆捐钱之后，它应该是代表了叙述者（或作者）的看法：“积业”之后，富豪之家即使花钱消业，也是无济于事的。[28]
他们“抛银”也只是“枉抛银”。这是强调积了恶业必有恶报。
“佛法无多止在心”是指佛家的积善，贵乎发善心。
讽刺的是，西门庆竟然拿“心施”来开玩笑：应伯爵声称自己“从傍撺掇”促成捐款之事是“心施”，西门庆笑他：“只怕你有口无心哩呢！”(里仁版，页。)
实际上，西门庆捐了钱而坏事照做，这才是真正的“无心”。西门庆认定钱财可以消业，所以，他心理负担不大。
[1]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页4。另参该书页。
[2]一般认为，在佛教出现以前，印度的《奥义书》已经有karma的观念。
[3]齐烟、汝梅校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香港济南：三联书店齐鲁书社，),页。(崇祯本无“堕业”二字。)
[4]王汝梅校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页。
[5]梅节：《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页。按，此书可以称为“里仁版”。
[6]参看《西游记》第4回、第14回。
[7]里仁版《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页。
[8]齐烟、汝梅校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香港济南：三联书店齐鲁书社，），页。
[9]《文史知识》编辑部编：《道教与传统文化》（北京：中华书局，），页75。另参庄宏谊:《立志为帝王师――寇谦之的宗教理想与实践》一文，载于《辅仁宗教研究》第21期（年），页35。按，全文载于页21-51。
[10]《全唐诗》卷八五九，第页。有学者认为，吕岩的诗，可能是宋人的伪作。另外，读者可以参看葛兆光：《道敎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页。
[11]里仁版《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页。
[12]另有一说：“一切有生，恐为宿世父母不忍杀而食之。”参看金秉洙:《冲突与融合：佛教与天主教的中国本地化》(台北：光启出版社，)，页。
[13]洪迈《夷坚志》中，有不少因杀生而受恶报之故事。
[14]RobertE.BuswellJr.andDonaldS.LopezJr.ed.ThePrincetonDictionaryofBuddhism(Princeton
rincetonUniversityPress,[]),p.86.
[15]例如，玳安恃势横行、眠花宿柳（第五十回），但是，最终玳安承继了西门庆死后留下的家业。
[16]杜斗城：《敦煌本佛说十王经》(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页31。在地狱十王传说中，业镜似是阎罗王殿的专属工具。
[17]业镜之外，冥司还有业秤。另外，“衣领树”也可量度人有罪无罪。关于业镜、业秤、衣领树，笔者在另一篇文章中探讨。
[18]梅节：《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页。按：此书可称为“里仁版”。
[19]葛兆光：《道敎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页。
[20]张竹坡对月娘好佛有一番议论，参看王汝梅校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页37。
[21]苗天秀命案不得昭雪，见于《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西门庆收了杀人犯苗青五百两银子。
[22]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指出《金瓶梅》原本少第53-57回，后来有人“补以入刻”。魏子云《金瓶梅研究二十年》认为第五十三回、五十四回补入崇祯本（廿卷本）之中。参看《金瓶梅研究二十年》，页。周钧韬指出：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的作者对朱权《太和正音谱》十分熟悉，乐意抄引，而对《雍熙乐府》、《词林摘艳》中的曲子不予顾及。参看周钧韬：《金瓶梅素材来源》（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页。按：《词林摘艳》系明人明代张禄选辑，嘉靖四年()刊行。
[23]《六祖坛经》借达摩之口说梁武帝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实无功德”。
[24]有时候，送钱是以送厚礼的形式出现的。第48回，西门庆被参，他忙送银子及礼物到蔡京家。
[25]“荐拔诸恶业”下一句是“仗此经力深”。
[26]第三十回，李瓶儿生儿子后，西门庆许下一百二十分清醮。书中写西门庆喜不自胜，“连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醮，就是祭。然而，到第三十九回，西门庆说他忘了此事。
[27]里仁版《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页。
[28]这样插入解释，可称为“叙述者干预”。参看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页27。
作者单位：香港中文大学
本文由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授权刊发，转发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