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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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红楼梦第43回下2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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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李贵是宝玉男仆中的领班,“北府”指的是北静王府。“横竖就来”,就是很快就会回来。“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

“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好漂亮的四个字—遍体纯素,就是一身白色的衣服。这里面有个很明显的对比,宝玉平常喜欢穿大红的颜色,现在是遍体纯素,以此衬托他心里的悲哀。不走大门,从一个小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进下去了”。一言不发,上了马就玩命跑。茗烟只得快马加鞭赶上,一边还在后面问:“往那里去?”大概他感觉到去的不是北静王府的方向。宝玉问:“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显然,宝玉根本不在乎去哪里,只要去一个清静的地方就行。茗烟说:。这是出北门的大道。”这里有一个常识,就是过去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所以宝玉他们从后门出来,一定是往北,可是宝玉根本没有方向感。

“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玩的去处。”这个茗烟很有趣,他以为宝玉要溜出去玩,就提醒他,出去玩的话要往南边走,那里才是闹市。宝玉听了点头说:“正要冷清清的地方才好。”这些都是悬念,都在讲宝玉其实不是要去什么地方,他只是想找一个清静所在,寄托自己的哀思。“说着,率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

水仙庵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又是悬念,就是不讲要干吗。茗烟说:“香倒有,不知要那一样?”宝玉说:“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香。”檀香、芸香、降香都是名贵的香,是由檀木、芸木、降木做成的。对于宝玉这个公子来讲,祭奠好朋友当然要用最好的香。这些香料大概都来自南洋很多地方,像婆罗洲、印尼、东爪哇一带。古代很多国家打仗,都是为了香料,所以香料在人类的文明史上,常常扮演着引发战争的角色,有点像今天的石油。

我们现在烧香不是那么讲究了,唐宋的时候有“香道”,跟茶道一样,有很多学问。用龙涎、磨香各种东西做出那个香味,闻香时还要写诗,把所有香味的感觉写下来。最近在台北有一些朋友玩“香道”,他们就给我闻了一点点,闻完以后,和我说:“你知道刚才那个闻过的大概是好几万。”我吓了一大跳,玩香可以玩到这种程度。

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就为难起来。茗烟见他为难,又问:“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有碎香,何不用?”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他便撩起衣襟,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摸,“竟有两星儿沉素香”。“星”是形容只有很少的一点;“沉素香”是随身带着防范蚊虫或者驱除臭味的香,“素”是朴素的意思。我觉得这里作者用“沉素香”,是有寓意的:祭奠是一种心情,重要的是你的内心够不够虔诚。如果内心够虔诚,就算撮土也可以为香,而不必一定是檀香、芸香或者降香。他心里就很高兴,说:“只是不恭些。”就是有一点不恭敬,“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好些”。这又是一个暗示。他要祭奠的这个人,是非常亲近的人,所以他要用贴身带着的香,而不是用买来的香表达他的诚意。

接着宝玉又问有没有炉炭,茗烟都傻掉了,他从出门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下问香,一下又问香炉,好像所有东西是一下就可以变出来的。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宝玉的悲哀,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人世间完全不了解,以为想要什么都有。茗烟说:“荒郊野外那里有这个?既要用这些东西,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就骂他:“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用这样没命的跑了。”意思是说,带这带那,不早被别人发现了。

茗烟只好“想了半天,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东西。’”这个小书童也很聪明,他见宝玉又是要香,又是要香炉,就有一点猜到宝玉可能要祭奠什么人。那样的话,不止香、炉炭,可能还需要别的东西。所以他就说:“如今我们率性再往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加鞭前行,一面骑,一面回头跟茗烟说:“这水仙庵的姑子常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

茗烟就有一点奇怪了,说:“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说:“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了真。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无有个什么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

“洛神”就是洛水之神,但其实古来并没有所谓的洛神,人们相信有洛神,完全缘于曹植,也就是曹子建写的《洛神赋》。顾恺之有一幅很著名的画叫《洛神赋图卷》,讲的就是这件事。说曹操的儿子曹子建非常聪明,长得又漂亮,他爱上了甄必。可是甄必后来嫁给了他的哥哥曹王,做了皇后,曹子建心里就很难过。有一次他去拜见哥哥、嫂嫂,回来的时候经过洛水,就有一点神思恍惚,然后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水上飘,他就问旁边的人有没有看到。旁边的人都说没看到。他于是形容给他们听,说那个女子的美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飘忽若神,凌波微步”,并据此写下了《洛神赋》。所有形容最美女子的句子全部在这里,古代很多的情书,都是抄曹子建的《洛神赋》,它被认为是中国第一篇男子写给女子的,纯粹在谈女性美的文章。因为过去谈到女性都离不开善良、贞节这些道德的部分,而不是谈美。

宝玉当然也很喜欢《洛神赋》这篇文章,所以他说:“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注意“合我的心事”,好像有一个因果似的,刚好是水仙庵在等他。

下面这一段很好玩:“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这个句子用得好极了,平时最讨厌这水仙庵的大施主的公子,忽然自己跑来了,可不像天上掉下个活龙。“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好像洛神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人世间一个美丽的女子。只见这个塑像“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这四句都是《洛神赋》中的句子,“宝玉不觉滴下泪来”。我们到庙里去看塑像,大概也不至于滴下泪来。宝玉是因为看到的不是洛神,而是他心里要祭莫的那个对象。“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不止香炉,连那些摆给死人的供品,烧给死人的纸钱、纸马都带来了。宝玉说:“一概不用,单用个香炉。”

这也是一个重点,就是宝玉觉得真正的祭奠不需要这些东西,而是心里的一个诚意和纪念。宝玉大概也不相信,一个人在另外的世界,会享用这些东西。

井台的隐喻

然后宝玉就让茗烟到后院,“拣一块干净的地方儿,竟拣不出来”。我觉得这一句很有趣,庙里怎么会不干净?庙里怎么会连一块干净的地方都找不到?有时候你读《红楼梦》读得太快,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仔细想一想,这句话是写实的还是抽象的?如果是写实的,说明这个庙很脏,到处都是垃圾,所以不干净。如果对比四十一回讲的脏,我们就知道,这个“脏”是抽象的,是说心灵上的不干净。最后茗烟没办法,问:“那井台上如何?”我不记得是第几次读《红楼梦》才读到“井台”两个字,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井台是有寓意的。金钏儿就是跳井死的,所以宝玉要祭奠的,一定就是金钏儿。

宝玉没有讲话,只是点点头,心里面大概在想,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两人于是来到井台上,把香炉放下,“茗烟站过一边,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便命收了去”。宝玉只觉得这一天,一定要有一个心思给亡者。对他来讲,这个亡者的某个部分,在他生命里没有消失,所以他要记忆这个东西。

我们看到了曹雪芹的前卫,因为在儒家文化里,很多东西拘于礼节都变成了仪式,而仪式甚至让原初一点点心情上单纯的悲哀都没了。有时候你参加丧礼,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悲哀,因为太多仪式搞成了排场以后,面对死者单纯的纪念跟感怀都不见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好笑。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有时候我们在很多的仪式当中,情感真的消失了。所以作者会一直觉得,一个真正遍体纯素的心情上的纪念,是点一根素香,在井台上祭奠,其实也就够了。

“茗烟答应着,且不收”,下面这段描写非常有趣:“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里祝道:‘我茗烟跟随二爷这几年,二爷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明、极精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茗烟这样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小书童很懂事,知道别人的心事是不可以触碰的。他也很有趣,似乎知道宝玉不会去祭拜什么男人,要祭一定是祭一位又漂亮、又聪明的姐姐或妹妹。

然后又说:“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等我代祝:你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芳魂”、“香魄”,都是形容死去的女孩子。“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因为宝玉老是骂茗烟说:你们这些须眉浊物。“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

这段非常幽默有趣的话,是在一种很悲哀的心境下讲的。宝玉被茗烟搞得有点啼笑皆非,没等他说完,就忍不住笑了,踢了他一脚说:“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你注意那个“踢”的动作,完全是小男孩的举动。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每天更新一次哦)

本着尊重蒋勋老师版权的原则,我本人也是通过正规渠道购买的正版书籍及音频资料。所以敬告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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